王 青 | 母亲的货架
『时光捡漏』您生活的笔记本
母亲的货架
无声的雪,飘飘洒洒,却重重的落在了我的心里。又到了风雪飘飞的冬天。
都说,雪是冬天的精灵,是上天的舞者。不谙世事的时候,我也御风喜其疾,载雪怜其洁。直到多年前,彻骨的风雪寒冷了我的小半生,就再也对这遒劲的风、出尘的雪怜爱不起来了。
“好冷啊!”门缝里挤进来一股冷风,我赶紧严了严被角。进入冷冬,最难释怀的就是母亲的火炕。一躺上去,似乎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会被烤化,瞬间便消散的无影无踪。刚上凤师,一切都还陌生,加之离家颇近,所以每到周五,我便早早骑车回家,吃过母亲精心准备的饭菜,就赖在炕上给家人说道说道学校的各色喜乐。那样炙热还散发着被褥焦香的的炕上,只适合讲述温暖的故事。
“快起吧!下雪了!”母亲推开门走了进来。她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洗脸盆,径直放在炕沿边,两手麻利的在水里甩了几下毛巾,拧干后递给我。我习惯性的接过毛巾,但滚烫的毛巾让我拿捏不稳,“啊”的一声娇叫,滚烫的毛巾掉落在了被子上。母亲嗔责一声,重新把毛巾放入水里,再次拧干了递给我。擦了手脸,喝了母亲递过来的温开水,就该趴在被窝里吃早饭了。说来惭愧,从小身体羸弱,父母对我的宠溺较多。而这些,早都是我已经习惯了的。
瞥向窗外,我惊呼的叫了起来,全然忘了从身上滑落下来的被子。窗外的世界纯洁无暇,纤尘不染,风姿绰约,分外纯净、妖娆,还多了几分柔情。母亲拉起被子重新盖在我的身上,说:“先吃饭吧!”拗不过母亲,我胡乱的扒拉了几口,就穿衣出了房门。刺骨的寒风一点也没有雪花的柔美,狠狠地刮着,让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。但丝毫没能抵挡内心的狂喜。
整个村子好象变成了一个粉装玉砌的世界,充满了诗情画意。路旁的树木上,挂着亮晶晶的银条儿。那些常青树上,挂满了沉甸甸的雪球儿。路上的积雪足足有十多厘米深,踩上去发出了“咯吱咯吱”的响声。偶尔会有顽皮的小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,就像跳舞一样。我看得动情,伸手去接,雪花轻轻落在手掌上,凉丝丝的,很舒服。
正出神,母亲推着自行车出来了,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。车后座还是那个让我熟悉又心酸的笨重的货架,上面用绳索绑着母亲的小玩意,是家家户户都用得到的生活用纸、日用小货。琳琅满目不说,价格还比商店里要便宜很多。“今天还去吗?”我强忍着眼泪问道。“今天准能长出好多钱,这样的天气,谁还会跑去商店受冻?我正好给送到门口去。”母亲这样轻松的说话,一如她一直这样轻松的生活,似乎,所有的悲苦都得绕开母亲的轻松。老式的二八自行车,后面是高高的货架,母亲总是从前面才能跨上车梁。就这样,包裹严实的母亲又一次让我目送着离去。好多次这样的背影,都浸泡在我的泪水里渐行渐远,模糊消失。
小时候,家境还算殷实。那时,家中经营着生意,母亲辛苦持家。20多口的大家,事务冗杂,却总能让聪惠的母亲一一处置妥当。她操劳着一应诸事,还不忘计划着来年的家庭发展。除了家人的一日三餐、收种碾打,她还利用后院大片的空地养起了猪牛。牛三年出一栏,猪则一年产两回崽,粗粗算来,每年可收入2000余元。母亲的能干,让家人和邻里纷纷对她夸赞不已。逢年过节,母亲总是打扮入时,或忙碌于前厅,或招呼在上房,又或者带我们走亲串友,母亲的美丽总能让人骄傲起来。
清楚地记得,那次家中生意突遭变故,可怜母亲还未出栏的半大牛犊卖了个精光,才勉强支撑。爷爷一直夸赞母亲是个憨实的生意人,只可惜是个女人。母亲默默听着,心里却并不苟同。
后来,随着父亲几个兄弟相继成家,各家都分开来住了。最初的几年,我们姐弟三人都陆续上学了,母亲便留在家里陪伴着我们。农活、家务样样不落人后,每日给我们辅导起作业来也从不含糊。父亲则早出晚归,做起了货运的营生。
天渐渐阴下来,风也愈紧了。乌云沉重地压向地面,笼盖了苍茫的道路和村庄。雪又开始下了,先是小朵小朵的雪花,柳絮般的轻轻飘扬着。然后越下越大,一阵紧似一阵,风绞着雪,雪舞着风,团团片片,纷纷扬扬,一改之前的柔情,凌厉的肆虐开来。
转身回到屋里,四下张望,却不见父亲的踪影。父亲不是在清扫积雪吗?辗转屋后,蓦地发现父亲背靠着屋墙蹲着。风雪不管不顾的在他周围呼啸,他似乎没有察觉,任由落寞和颓废一点一点压弯自己的身躯。
风雪刺痛了眼睛,赶紧轻揉了几下,还是有眼泪涌了出来。
上师范前一年,父亲病倒,母亲就做起了走街串巷的货郎,风雨无阻。从那以后,简易笨重的货架便写满了母亲的艰辛,浸透了我无尽的心酸。我和姐姐都在念中专,弟弟还在读初中,父亲的医药费不能断,这一件件、一桩桩都是母亲肩上的大山,清晰的刻在她脸上坚毅的沟壑里,飘摇在她倔强的银丝里。
不敢提退学,不能露颓迹,只因母亲不许。我们姐弟三人,唯有努力学习,努力帮衬母亲。姐姐勤工俭学,而我带着家教,勉强总能解决我们的生活费。但高昂的学费和爸爸的医药费还得靠母亲一人在外奔波。
冬日的傍晚似乎总来得早些。天渐渐暗了下来,可暴风雪竟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,反而更加的猛烈。它像一只发狂的凶兽,蹂躏着地面上的一切,在地上积起雪堆,从山上舔去最后的草茎。尘土,像玻璃屑一样坚硬,随着风雪旋卷。房屋在风的压力下倾斜、呻吟。一切都弯折、蜷缩、颤抖、惨厉地、多音地呼啸着。
此时的母亲,离家可还远么?那么重的货物,万一滑倒了,她能独自撑起来吗?路上此时应该已经没有了行人。炕头已被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烧的火烫,我干脆掀起铺盖坐在光溜溜的炕席上,却也坐立不住。翻身跳下炕头,一头钻进厨房,想提前给母亲做口热乎饭,却被父亲的黑影吓了一跳。厨房没开灯,父亲背对着我正在摘菜。面盆里用塑料袋子包裹着一块揉的精光的面团,炉子上的馍正冒着热气。“晚上还吃面吗?”我故作轻松的问道。父亲没回头,只是说了句“要吃好饭,馍馍就面。一天了,肯定饥的猫挖哩!”
天终于大片大片的黑了下来。我实在放心不下,就想出去迎迎母亲。正想着,大门口传来“咣当”一声巨响。我一惊,随手拉亮院灯,心却被眼前的一幕撕扯的生疼生疼。母亲连车带人滑倒在门口的水泥地板上,整个人深陷进车子的三角架里。我和父亲赶紧搀扶起母亲和空空的货架,母亲哈着热气笑着自嘲道“一天了都稳稳的,反倒在家门口撇倒了”,却发现母亲的帽子围巾上竟都是扫落不掉的冰屑。
父亲“嗞啦”的炒菜声此起彼伏,母亲边用热水烫洗边兴致勃勃的给我爷俩唠叨今天大获全胜的欣喜,我快步捧来干净衣服和浓热的茶,一切都是那么真实,似乎刚刚的一幕和心底的酸楚都不曾发生过。
果然,母亲极其享受父亲准备的“馍馍就面”,吃得又快又多,还时不时的说起今天的主顾,说那些都是好人,有送热水的,还有送热汤面的,只肖多送一包生活用纸。只有我和父亲吃得很少。
这样阴冷的日子不记得过了多久,这样的冬天格外漫长,漫长的让人差点没了呼吸。好在,难熬的长冬终于在春日的娇羞中奄奄一息,它轻轻一纵,就心甘情愿的淹没在了清风细雨中,再也没了踪迹。
父亲大好了,又能出去做工了。他走过了很多地方,做过很多工作,熟悉的,不熟悉的。能感觉到,父亲比之前更卖力了。母亲呢,也自然没闲着。父亲和我们虽然都不想让她外出奔波了,可她一直说“这样的日子踏实、自由”,仍坚持走街串巷,风雪染白了好几个年头。
前些年,我们姐弟三人都相继成家了。母亲又依次给我们带起了孩子,一带就是十年。这期间,父亲要么外出做活,要么帮衬着母亲带孩子,身体一直还好。而母亲的货架也就此长年累月的搁置起来,偶尔瞥见,也还能唏嘘叹惋一番。但它终究没能敌得过岁月的碾压,破败的只剩了残角断屑。
……
又是个风雪飘飞的冬天。无风的时候,大片大片的雪花像千万只优雅高贵的白蝴蝶漫天飞舞。可别得意,寒风从不会成人之美。瞧!寒风“呼呼”地咆哮着,用它那粗大的手指,蛮横地乱抓人的头发,针一般地刺着人的肌肤。我万般无奈,只得将冬衣扣得严严实实的,把手揣在衣兜里,缩着脖子,疾步前行。而大路两旁的松柏,却精神抖擞地挺立着,傲迎风霜雨雪。
王青,1984年生于凤翔。喜欢游历然疏于计划,喜欢抒情却文字慵懒。惟愿文字流淌,岁月静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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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 | 辛 克
文稿审核 | 李 强
本期组稿 | 辛 克